「法官要原諒我們憨慢,沒能力爭取自己權利。」鄭性澤的媽媽說。
《蘋果日報》「人間異語」專欄作了很多優秀的採訪,最近訪問鄭媽媽的這一篇,令我最有感觸的是這一句。
最初接觸鄭性澤案時,除了案情朦朧令我疑惑以外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家人這麼沈默。我問廢死聯盟的欣怡,「他們有喊冤嗎?」欣怡給我看一封信,是鄭性澤弟弟寫的,裡面大約是:「說我哥哥開槍殺人,是天大的冤枉……。」
就只有這樣?這種話誰都會說。
羅 秉成律師接下鄭案以後,義務律師團在2011年成軍。半年多以後,我才見到鄭性澤的弟弟鄭滄彬。鄭滄彬住在苗栗苑裡,勞駕他到台中來和我碰面。他帶了兩個 女兒,並朝著櫃檯前的一個年輕背影一指,「那是我老婆。」在等待飲料的時間裡,我和她攀談。我對鄭性澤這個人的認識,就曲折地從他的弟媳婦開始。
她看起來完全還是一個稚氣的女生,說話快速、含混,非常典型的一個鄉下姑娘。如果要我猜,我會猜她大約二十歲,雖然明擺著不大可能,兩個女兒都是跑跑跳跳頑皮的年紀。她二十六歲,在工廠當女工的時候認識了鄭滄彬,就結婚了,但她覺得等到小孩子去唸書了,她就要再出去工作。
她 會不假思索的說些我沒問的事情,比如說,講到在公司認識鄭滄彬,她便自動說,「其實我先前有交一個在當兵的,不過認識他以後我就把那個當兵的淘汰了。」現 在她和公婆同住,鄭家的長子鄭性澤入獄近十年,一個妹妹已經結婚,再來就是鄭滄彬了。我想側面問她對於嫁進這樣一個「有死刑犯」的家庭可曾有過遲疑?她很 乾脆地說,「我哥哥也被人家關啊。」
鄭滄彬比鄭性澤小十歲。他們的父親在工廠做工,母親是家庭主婦。他們家境不大好,所以鄭性澤小時候住在花蓮的舅舅家,直到當完兵,才回到苗栗苑裡。由於年齡差距很大,他們並不是很像兄弟。在鄭滄彬眼裡,鄭性澤有點像長輩。
「他會管你嗎,像爸爸那樣管嗎?」
「他會關心我的課業啦。不過我應該也沒有做什麼事情需要他管的。」靦腆的鄭滄彬看起來確實像個乖小孩。
自 從鄭性澤回來以後,家裡的經濟就是他在處理。鄭性澤在夜市擺攤子,射水球、打彈珠什麼的。有一回他擺了水果盤之類的電玩機台,被警察查獲,在拘留所裡留置 二十四小時之後易科罰金,如此留下了賭博罪的紀錄。他們有一塊地被舅舅拿去抵押,欠的錢必須還。後來老家需要翻新,花了幾十萬,也是鄭性澤處理。鄭滄彬在 台南唸書時,鄭性澤會定時寄錢給他。後來鄭性澤在遊樂區裡的餐廳工作,直到那個餐廳收掉,他便跟朋友羅武雄去了台中。
羅武雄的媽媽和鄭性澤的媽媽是朋友,兩人因此認識。羅武雄當兵時曾經短暫借住在鄭性澤家。鄭性澤離開苗栗去台中,一、兩個月後,就發生了十三姨KTV的槍擊案。
鄭滄彬說起哥哥被判死刑的事情,只是淡淡的。那時候鄭滄彬剛退伍,進入電子公司做機器維修的工作。面對哥哥捲進這樣的事情只覺得太誇張了,也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找 律師吧。在法院門口經過司法黃牛的引介,找了袁烈輝律師。「可是他講話聲音很輕,而檢察官都氣勢好強,從一開始就被壓制住,檢察官就是一直說我哥哥有 罪。」二審時經人介紹,「反正自由路那邊有很多律師,」找了陳鴻謀律師。陳律師將案件交給事務所裡的陳育仁律師處理。鄭媽媽那邊有個遠房的親戚在苗栗當律 師,他們也曾想請他幫忙,但不了了之。定讞以後又陸續找過吳文虎律師與宋永祥律師。
鄭滄彬對於律師們沒有怨言也沒有惡評,只是淡淡的說,反正就是好像都沒辦法改變死刑判決。去請律師都是鄭滄彬出面,律師費則是他和姊姊一起分擔。
十年官司花了多少錢?「沒有去算。大概有一百萬吧。」事情剛發生時鄭滄彬剛入職場,還沒存下錢,律師費是鄭媽媽找親戚借的,「有的人不太想借,就找很多理由。可是我們又不是那種會欠錢不還的人。後來因為我跟我姊姊都賺錢,很快就還完了。」還是淡淡的。
他們的父親小學肄業,認得一些基本的字。母親不識字。每次開庭鄭滄彬都帶著媽媽去,媽媽對這事有個模糊的理解,就知道有對立的兩邊,而判決結果對鄭性澤不好。
我 換了幾種方式想問,到底他們對於這個死刑判決,「感受」如何。特別是,鄭滄彬說起這個案子的時候,非常進入狀況。我們看到的案情重大疑點,他都看到了。但 他卻沒有盧正姊妹的義憤填膺與熱情澎湃,也沒有蘇建和父親的堅毅;他只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,好像這份判決是一個人生裡小小的無奈。
我問他,每次宣判他都帶著媽媽去,那聽到死刑判決的時候呢?他說,鄭性澤在法警戒護下,也沒機會說上話,只能在被押回牢房之前,回頭看他們一眼。
我問,將近十年了,你哥哥的情緒上有什麼高低起伏嗎?他被判死刑,他哭嗎?
他說:「我哥不是那種情緒很激烈的人。他就算喝了酒也不會跟人家怎樣。我沒有看過他哭,他都是跟我說,叫媽媽不要擔心。」
「難道你們沒有憤怒嗎?」
「憤 怒也沒辦法。我對台灣的司法覺得很失望。最近看到一些法官的新聞,我覺得怎麼會是這樣。我的直覺是覺得,法律只是在幫助有錢的人而已。我對我哥哥很不好意 思,幫不上他的忙。我哥哥也覺得對我很不好意思,他說這些年來,家裡都是靠我。可是出了這種事我當然一定要出來啊。」
這個死刑判決在鄭家產生的效應,似乎不是同仇敵慨,而是使他們兄弟彼此互覺虧欠,共體時艱。我請鄭滄彬帶一點鄭性澤的相片與家書來,答應掃瞄以後寄還給他。每一封家書的結尾都寫著,「辛苦你了。」
鄭滄彬每個禮拜從苗栗開四十分鐘的車來台中看守所看哥哥。「北二高通車以後好多了。以前的話要走西濱,然後繞大度山從監理所那裡下去,要開一個多小時。」
「每次會面可以見多久?」
「有時候十分鐘,有時候可以到二十分鐘。」
「開那麼久的車來,就只見十分鐘。」
「可 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來啊,要讓我哥哥知道我們家人都有在關心他啊。看守所的人也不會故意怎樣,如果很多人要辦會面,下一梯已經在等了,時間就比較短。如 果普通的話,就可以見到比較久。都是我們講到時間差不多了自己走的,看守所不會趕我們。」鄭滄彬很體諒也很知足,聽出我對看守所不滿,他反倒替看守所說 話。
「你跟你哥哥會面都說什麼呢?」
「就跟他說家裡怎麼樣、爸媽怎麼樣啊。他就跟我說,一切都很好,叫爸媽不要擔心。」
他們如此老僧入定,我便忍不住搧風點火:「那你哥哥有跟你交代過後事嗎?」
「只有一次他說,如果死了的話他要捐器官。我媽媽比較不能接受,怎麼死了以後還這樣切割。」
他們不知道找誰陳情。找過立委,說完了以後對方說好好好,我會跟某主任講,然後轉身就說沒有收到資料。可是資料是鄭滄彬親自拿去,立委助理收下的。再來還要找誰陳情,他們就沒有主意了,「媒體我們也不認識。」
我 想起鄭性澤的一封信。那次欣怡去信問他有何特赦理由,他回信:「致於林執行長要我想想『個人應該被赦免理由』乙節,因我個人出身平凡家庭,無任何家世背 景,故並無較特殊之理由,唯一的理由只有法官未依照法律審判,致使我身受不白之冤。」我看了好笑。在他心目中,理想的特赦理由是:好的家世背景。
還想起沈從文寫過民國初年胡亂殺人的情景。軍隊開到農村裡,隨便就說農民是反革命,要殺。太多人了,懶得審理,直接集合了所有人,去廟裡擲筊。農民很認份,每個人看了結果,也不爭執,就默默地走進自己所屬的那一類,生者無喜,死者無悲。
鄭性澤對獄中生活似乎沒有抱怨。至少他沒對弟弟抱怨。
「看守所對他好嗎?」
「他沒有說不好。」
「那他在裡面有什麼娛樂?他每天都幹嘛?」
「他有說每天早上就是打球。打球應該是跟別人一起打球,那應該是大家處得很好吧?我哥哥不會跟人家處不好。」
鄭性澤後來開始吃素,好像也跟著教誨師念佛經。
鄭 滄彬在這個公司工作已經將近十年了。兩個女兒在我們談話的過程裡漸漸坐不住,但也只是離開桌邊稍微在附近晃一晃而已,並不怎麼吵鬧。我倒隱約覺得他太太被 我們晾在一邊,可能有點不耐煩。談話差不多要收尾了:透過鄭滄彬要知道鄭性澤,大概就只能知道這麼多。不是時間的問題。
鄭滄彬的小女兒已經趴在桌邊睡著了。被叫醒的小女孩下樓時腳步蹣跚,回程的路上應該可以賴在媽媽身上補個眠。鄭滄彬謝謝廢死聯盟幫忙。我與他們道別,見他離去的背影,仍然波瀾不驚。
「法官要原諒我們憨慢,沒能力爭取自己權利。」鄭性澤的媽媽說。【最新上線】張娟芬:原諒我們憨慢 - 獨立評論@天下 - 天下雜誌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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